第230章 握住那片竹叶,便握住了整个春天
已有一百二十岁高龄的悲尘大师并未急于回应张道之的问题。^x¢7.0!0+t¢x?t′.,co`m′
而是走进洞内深处,动作缓慢地为张道之沏了壶茶。
见状。
张道之识趣不再继续追问。
如果对方想说的话,便不会去泡茶了。
毕竟,茶要慢饮,意思是事情要慢讲,莫心急。
趁着悲尘泡茶的功夫。
张道之开始打量起眼前这座达摩洞。
龙虎山也有一洞,名曰鬼谷洞,平日里,只有天师府的长者与他才能前去。
达摩洞内灵气异常充沛。
相较于这个,最为难能可贵的,是刻画在墙壁上的少林七十二绝技。
张道之瞧了几眼,啧啧称奇道:
“少林的外家功夫当为天下之最。”
闻言。
盘腿坐在蒲团上,精心泡茶的悲尘忽而抬头看向他,笑呵呵道:
“这些外家法门还能入了天师的法眼?难得。”
张道之往深处走了两步,坐在他的身旁,刚欲开口回应时。
却见对面的墙壁上赫然刻画着‘易筋洗髓炼体经’,当即多瞄了几眼,颇有不解,
“这座山洞的崖壁上刻满了少林绝技,大师请我来此,就不怕我将这些绝技都学了去?”
悲尘仰头大笑,“天师的法已浑然一体,自成一家,无论炼体经亦或七十二绝技,对天师你都无太大用处。”
“当然,天师若是感兴趣,一并学了便是,只是,这些绝技都与我佛门经义息息相关。”
“正所谓欲用法先习道,道法二字,永远都是道在前,法在后,难道天师要弃道从佛?”
张道之抿了抿嘴,“得,晚辈还是说不过您老。”
悲尘再次放声大笑,“天师是个妙人,老衲初见天师的时候,天师请老衲吃烤肉,老衲不敢破戒。”
“天师却说,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,仅此一句,天师的道,便在老衲之上。”
闻言,张道之汗颜,一时竟是脸红了起来,忍不住咳嗽两声,
“那个...以前的事,还望大师莫要提及了。”
如果他知道将来他会成为天师。
那么打死他都不会在小时候做出那么多丢人的事情。
如今那些事,一桩桩一件件,可都成了黑历史啊。
在两三年前,还未下龙虎山的时候,张道之心想,反正都有黑历史了,索性破罐子破摔。
但是,下山历经诸多事情的他,倒是愈发在乎起自己或是龙虎山的颜面了。
修行最难掌握的,其实不是某个高深的境界,更不是某些晦涩难懂的经义,而是心性。
其修为越到深处,心性便就越容易失控与发生变化。
没过一会儿。
当茶水泡好以后,悲尘先为张道之倒了一杯。
见他慢悠悠饮了一小口,便是笑着询问道:
“这茶有些年头了,是老茶,味道可还行?”
张道之细细品味一番,“陈香透骨,汤感绵绸如糯,喉间回甘隐韵,好茶。”
悲尘道:“正所谓饮老酒说旧事,但老衲不喜吃酒,便借着老茶谈一谈当年之事。\ks^w/x.s,w?.`c.o/m”
张道之当即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。
悲尘先是指了指他身后的一面墙壁,“天师瞧瞧那行字。”
他不说,张道之还真没注意到。
在他身后上方,果真有一行用剑刻画出的字样。
张道之详细观摩一番,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,
“髓经出少林,寒剑落昆仑。”
“这字迹娟秀如细柳扶风,透着温婉灵韵,是女子所写?”
悲尘点了点头,毫无隐瞒道:
“此字,乃是由当今昆仑剑宗宗主所写。”
......
三十年前。
那时的江砚雪,刚刚年满十八岁,还不是剑宗掌门。
青衣少女,仗剑走江湖。
那一年,悲尘闭关参悟佛法,希望可以突破自身境界桎梏,能在长生路上走得更远一些。
他的弟子‘玄通’是一名武痴,被世人誉为少林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。
十四岁那年,就将少林七十二绝技融会贯通,并且成功凝聚顶上三花,达到花开见佛的境界。
其后更是习得无上法门易筋洗髓炼体经。
就在悲尘闭关期间,玄通下山游历,结识了江砚雪。
二人的相识很突然,很偶然,也很顺其自然。
他降妖,她撞见,仅此而已。
后来,她前往江南。
他闲来无事,也去往江南一带游历。
那时,正值梅雨季节。
湘江的雾,凝重地附着在江砚雪的青衫之上。
她稳立于竹筏中央,执剑而立,剑穗上的水珠缓缓滑落,发带在风中翻飞,仿佛将漫天流萤束缚于发间。
岸边一棵长松旁,玄通紧握着一片崭新的竹叶,指尖仔细摩挲着叶脉的纹路,仿佛在沉思着什么
他想在这片竹叶上,用他精湛到极致细微的手艺,刻画一只蝴蝶送给她。
他希望,这片带有春意的竹叶,可以洗去她那剑身上的些许杀伐气。
...
后来,她离开江南。
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,不敢再跟着她,遂返回了嵩山。
她一怒之下,斩断了江河,暗自发誓再不与玄通往来。
某天。
寺庙内,随着一阵钟声的响起。
藏经阁燃起熊熊烈火。
玄通距离藏经阁最近,知道那里收藏着无数武学奥义。
于是,他不惜一切代价的,以术法稳住火势。
闯入藏经阁,希望可以将一些宝贵的经书留下,不至于葬送在大火中。
在他来到藏经阁后的玄通嗅到了一种离奇的香味。
前日,他与一名沙弥修补藏经阁时,在他的身上,闻到过这种味道,气味浓郁,留香许久,是皂角的气味。
玄通来不及多想,上了顶楼,打开一扇偏门,在烈火中抢救经书。
可是,忽然。
偏门被撞开。
戒律堂首座手持半卷《易筋洗髓炼体经》,疤眼在火舌中闪烁着冷冽青光,
“悲尘禅师想把本门绝学送给昆仑女娃?”
他看见几个沙弥躲在廊柱后,其中几个沙弥身上留有那种奇特的皂角香味。¨78x,s\w?.+c,om,
身为异士,五感敏锐,他不会认错。
事到如今,他才明白,从他被誉为少林不世出天才,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方丈开始。
他就可能落入了局。
随后,他被少林寺僧人押往自己师父的闭关场地达摩洞。
那夜,达摩洞的雨淅淅沥沥,洞壁上的《金刚经》被水汽浸染,透出浅灰的纹路,恰似悲尘眉间凝结的霜华。
玄通被压于青石之上,腕间的青瓷剑穗犹如利刃,刺痛着他的肌肤那是在江南市集中,她红着脸交予他的。
她说,那青瓷剑穗上的纹路恰似他不苟言笑时眼角的细纹。
洞门缓缓开启之际,悲尘袈裟上,那由金线编织而成的经文字样,在风雨中庄重地翻卷着。
当玄通望向那双本该慈悲的眼,却只看见翻涌的墨色,像极了藏经阁里被烧毁的经卷残页。
“师父,我没有...”
玄通话未说完,便被悲尘掌风扫中。
这一刻,他只听见自己的经脉在剧痛中崩裂。
如同那时在江南,二人离别时,她挥剑斩断流水时发出的脆响。
不同的是,那次断的是江河,是他以为的尘缘,但这次断的,是他辛苦凝了数年的顶上三花。
是从今往后再无法触碰她发带的手。
悲尘的声音混着风雪砸在的心头:
“既动了凡心,便该舍了这满身修为!”
“从今日起,老衲要将你镇在同光塔中,让你这一生,都为养育你的宗门赔罪!”
...
玄通被囚在塔中的第七日。
失去所有修为的他,每天只得数着砖缝里的青苔度日。
除此外。
每日黎明,他都会对着西墙念《金刚经》。
可当念到‘若见诸相非相’时,总会想起她耳后那颗朱砂痣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第七日清晨,他摸着褪色的剑穗,突然哼起了《凤求凰》。
声音于塔内回响,惊得梁上寒鸦扑腾着撞向石窗,然终是未能撞破这满室的寂寥。
第八日晌午,塔外传来熟悉的剑鸣声,久久不绝于耳。
当听到第十七声时,他忽而面色一怔,显然是听出了由那柄剑发出的剑鸣之声是江砚雪的‘吹雪剑’。
玄通扒着石窗往下看,只见她青衫染血,发间那只竹叶蝶已被血渍浸透,却仍倔强地别在鬓边。
她的剑每落一下,便会有一僧人倒地不起,或有一僧人的武器被惊落在地面。
当第十八名武僧的禅杖落地时,她抬眸望来,眼里倒映着那同光塔的模样,她在这里,感受到了他的气息。
她咬了咬牙,想要闯入塔中。
这时,耳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,
“砚雪,住手...”
玄通从塔里二层的门窗前跳落到地面。
即使修为尽丧,但是,他的体魄还在,无惧高空坠落。
“他们是无辜的...”
玄通来到她的身前,想要将她拥入怀中,但是,他终是没有那么做,因为这里是佛门圣地。
她收剑而立,在距他身前三步顿住,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,剑尖上还有血渍。
塔外传来僧众逼近的脚步声,檀香混着血腥气涌进鼻腔。
他忽然想起她曾说‘剑不斩无辜’,可如今,她为了他,已斩落了整整一十八根禅杖。
他扯断剑穗,青瓷碎片扎进掌心:“你走...”
话未说完,便瞧见她那握剑的手在抖。
下一刻。
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手背,不是血,是她的泪。
她才不顾什么佛门圣地,她只在乎他。
“走!”
玄通再次开口。
这时,少林方丈缓步走来,“妖女!竟敢乱我佛门清静,不可饶恕!”
玄通见寺中高手齐至,他明白,今日难以善了。
“我一命,抵她一命,诸位师兄的血债,生生世世,由我来还,不怨她!”
言罢,他竟是夺来她手中的剑。
她对他从无防备。
以至于哪怕是沦落成普通人的他,也能轻易夺去她手中的剑。
那一剑,被他落在了自己的腹间。
他在佛塔前倒下。
江砚雪从来都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。
见他倒地那刻起,她自储物袋中又拿出一柄剑,以极快的速度抵住了少林方丈咽喉。
可是,这时,身后忽然传来佛珠散落一地的轻响声。
她下意识转身看去,见他正用着一种哀求的目光在看向她,“别杀...”
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竹叶,指尖还掐着法印,“他们...没错...是我...动了不该有的妄念...\"
她冲过去抱住他,少年僧人的身体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
他睫毛上凝着血珠,却还在笑:“在江南看你练剑时...见你经常磨剑,一日要磨数遍...我就想...若来生能做你的磨剑石...”
说到此处,喉间突然涌出大口鲜血,染红了她胸前的玉佩。
他用着最后的力气在抚摸她的鬓角,像数月前在江南那边一样样,轻轻替她捋顺被风吹乱的发丝。
“砚雪…别恨我师父...他因境界停滞,心中生了业障,他...”
玄通的声音渐渐模糊,像是难以开口说话了。
他似用着最后的力气,用指尖在她掌心画了个残缺的‘佛’字,却在最后一笔时,永远停在了她的掌纹里。
玄通似乎想用这种方式,在告诉她,这一生,他想要什么,同时,也希望她能放下。
他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。
这一生,他都在为了那个字,难在为佳人。
江砚雪感觉他的体温正在消失,像那年冬天化在掌心的初雪,只留下一片刺骨的冷。
玄通死了。
她缓缓起身,神情冷漠的看向一众僧人。
那些僧人却无一人再敢上前。
方丈双手合十,“女施主,下山去吧。”
江砚雪冷笑一声。
旋即擒住一名修为较弱的僧人,“带我去见玄通的师父,我有话要对他说。”
“你们佛门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若是不带我去,我便杀了他,昆仑剑宗的弟子,一向说到做到。”
没过一会儿。
在少林僧人的带领下。
江砚雪来到了达摩洞。
途中,她已将泪流干。
洞内。
悲尘坐在蒲团上。
江砚雪将玄通临死前散落一地的佛珠摆在悲尘的面前。
每颗珠子上都有裂痕,像是玄通在塔中七日里,日日诵念的经义,都刻进了佛珠里。
洞壁上的佛像垂眸望着江砚雪与悲尘,亦在看着那些佛主。
她沉默无声。
他眉头紧皱。
二人像是将这一场错付的师徒情未竟的儿女情,都留在了不言中。
良久。
“他是由你一手带大的,你会信他偷经?还信他偷经是为了带回我昆仑剑宗?”
她的声音似夹杂着洞外的风雨,碎成小片,
“你不是不信他,你是怕自己渡不过心魔,怕承认自己错了,便再无颜面坐在这达摩洞中...”
言语间,她见到了墙壁上刻画的易筋洗髓炼体经。
眼神里全是轻蔑。
悲尘的睫毛剧烈颤动,手上佛珠突然从指间滚落,在青石板上蹦出孤寂的响声。
像极了玄通临终前未说完的那句话。
江砚雪举起剑,剑尖对准洞壁上的‘菩提’二字。
玄通临终前画的那个未完成的‘佛’字,此刻在她脑海里渐渐变成‘剑’字的笔画。
她用自己的剑,将菩提二字消无,随后,又写上全新的一句话:髓经出少林,寒剑落昆仑。
这是她替玄通说的话,替那个永远停在此刻的少年郎开口,说出了被佛门禁锢的心声。
你少林有炼体法,可昆仑亦有剑道。
巍巍昆仑,何需借他人之手,谋你区区练功法?
不屑亦不稀罕。
“你的弟子说,你是因境界提升不前,生了业障,那夜废他修为时,你在业障缠身的情况下影响了自身心性,做下狠辣手段。”
“如今他死了,他不愿我再杀人,今日我便不再杀,但,老和尚,你记着,这事,没有完。”
江砚雪离开达摩洞。
在她前脚刚离去。
悲尘忽而吐出一口淤血,喃喃道:
“道不高,法难深...老天师没错,这三尸,我斩不断...”
“徒儿,为师...错了,大错特错,为师...”
言至此处,忽而心脉再次失守,原本清澈的眼眸,竟是逐渐被墨色填充。
...
十年后,昆仑剑宗的后山,一块磨剑石上刻着半只竹蝶。
每当江砚雪练剑前,都会用那块磨剑石反复打磨着自己手中的利剑。
像极了那年在江南,在河边。
少年僧人反复的抚摸着一片崭新的,带有春意的竹叶。
没有人知道,她的剑穗里,永远藏着一片不会褪色的竹叶。
那是少年郎玄通留给她得整个春天。




